上尉发消息来的时候,穆少校正在喝他今晚的第十七杯咖啡。“怎么样?”他一骨碌跳将起来急切地问道,若不是隔着电脑屏幕,只怕一双大手已经按住詹的肩膀使劲摇晃了。
上尉避开少校的目光,轻轻摇了摇头。“报告长官,无功而返。”
“怎么会这样?”穆狠狠一拳捶在桌子上。
“报告长官,斯坦利岛的空间地形本来复杂,如今又充斥着尚不明原因的浓厚迷雾,当然,帝国雷达的电磁干扰也是原因之一。”
少校跌坐回椅子上,无力地挥了挥手,“知道了,你下去吧。”
“是的,长官。”屏幕上的影像晃了晃,唰地变作空白。突然响起的机箱嗡鸣声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回响,额外刺耳。
这已经是第四个飞行小队了。少校皱着眉头,端起咖啡杯,再次翻开手边那不知道看了多少遍的档案:
莫非斯多·凯撒,男,182年出生于共和国S省F市。200年以全国第一名的优异成绩考入比斯堡军校,两年后因行为不检被勒令退学。206年3月在共 和国同帝国的战争爆发时应征入伍,同年12月因急性肝炎被送回后方医院。次年3月复员。——这是官方的资料,然而关于他,还得加上那多如牛毛的艳闻。
莫非斯多的容貌绝对是上帝最完美的作品,即便档案上这张呆板无表情的证件照,也有女人看了想尖叫,男人看了想扁人的感觉。据说他辍学后曾被上流社会的多个夫人包养,其中流传最广的是和年迈多病的富商巴尔·拿破仑青春貌美的妻子尚·莱特·拿破仑夫人间的绯闻。203年巴尔·拿破仑因车祸去世,继承了全部遗产的尚·莱特开始和莫非斯多公然出双入对,但两人并没有结婚,只是保持着暧昧的关系在世界各地游历,直到战争爆发。尽管在校时有着不良的记录,莫非斯多在军中却表现得异常规矩,立下好些大小功劳,要不是因为那场肝炎,他如今应该能升到少尉吧。
尽管在社交界声名狼藉,莫非斯多在学术界的成就却有口皆碑。这位十四岁便开始在国际性杂志上发表关于基因对位研究的论文天才曾一度被召入F省省立研究院,只可惜才干了两个月就因为大量盗窃实验器材和挪用公款而锒铛入狱。复员后,莫非斯多一改从前的招摇,在斯坦利岛上深居简出,将全身心都投入到对于暗夜的研究中去了。208年,他向科学杂志投稿,对外发言声明说研究取得了突破性进展,然而那时战争正处于关键性阶段,稿件被退,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的工作。直到210年,原本被认作是普通赤潮的暗夜全面爆发,这个销匿多时的名字才重新回到报纸头条。
由于土地大面积沙漠化和山洪泥石流等原因,新世纪第二纪的人类主要分布在大陆边缘的海岸线上,食物和能源主要源自海洋。所以,暗夜的奇袭给渔业养殖、能源开采都带来了灾难性的破坏,更使得战争被迫中止。两国元首签订了暂时的和平条约,将斗争的矛头转向自然。在科学家努力下,暗夜被稍微扼制,沿着特定路线绕全球运动,但对于缓解其破坏性和根治,大家还是束手无策。共和国政府派人寻找莫非斯多和尚,但是一无所获。高层曾怀疑是帝国作了手脚,不过后来从内线处得知,对方也在四下搜索。只可惜,和他们有关联的人要么完全不知内情,要么就彻底地人间蒸发,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于是,曾是上世纪的废弃军事基地,后被巴尔·拿破仑不知出于何种目的高价收购的斯坦利岛自然成了目光的焦点。军部最初的计划是从海上登陆,然而礁岩、浅滩和汹涌的暗流粉碎了第一次行动。接着空军出动,同样的,也失败了。
难道真的只有最后一条路可走——那个疯狂的计划?少校长长地叹了口气,会牺牲很多士兵的,不过也罢,反正我们多的就是人。
从空中俯瞰,斯塔维海就像一块巨型的蓝色皮革,覆盖住共和国同帝国所在的两块大陆之间的空白。从四面八方涌来的风泛起细碎的海浪,皱出许许多多的褶。皮革上连绵着大幅暗色图案,阴沉深邃的黑,仿佛收不住的夜色,浸染在海水之中,偶尔闪现出一两点星辰般的银华。多少人料得到呢,暗夜,这由富含毒素的藻类真菌浮游动物之共生体组成的毁灭性潮流,居然是这么美丽的景致。只可惜,正盘旋在海面上空的机群却压根没有欣赏的闲情逸致,他们正紧张地注视着海 面,时刻准备着应对即将出现的歌者。
歌者,据说在上世纪神话中是海王的乐官,其歌声有如天籁。只可惜这种美妙的声音,人类不但无法用耳朵欣赏到,而且是绝对致命的。第一个报告发现类似歌者的生物在海上成群结队游动的渔夫,很不幸地已经死了,连同方圆数百里所有在户外的人类。他们的尸体均完整无伤口,然其面部表情却因极度痛苦而抽搐扭曲。当时处于室内的人也不约而同地出现头晕恶心,行动力丧失等症状,更有不少老人小孩因严重内出血死亡。
科学家们普遍相信歌者和暗夜是息息相关的,因为它们在暗夜爆发后三月内大量涌现,并总是紧紧跟随于潮流之后规律性的上浮下潜,就像最忠心的侍从,鉴于无法进行更深入一步的研究,专家们只能用特制的防护服和暗夜来临时最好居于室内的警告作为防范。这无疑给本就困难的形势雪上加霜。
如果可以取得莫非斯多的研究结果,应该就能消灭暗夜和歌者了吧?虽然不知道结果,但官方仍遵循这个宗旨,毕竟,再也没有更好的方法了。所以他们通过了博比中校提出的疯狂计划,用飞行队拖住歌者,让装备完全的陆军特别行动队通过添加了凝固剂的暗夜行军至岛上。
这是彼得的第一次任务,然而他却没感到丝毫的紧张和害怕,灵巧的手指稳健握在操纵杆上。舱弦玻璃上隐约倒映出模糊的人影,彼得用余光扫一眼那刚毅的年轻面庞,在心里暗下了决心:“哥哥!请放心吧,我绝不会给你丢脸的。你没能做完的事情,我来替你完成,父亲的仇,我一定能报!”
“全体注意,离预计时间还有一分钟,现在进入一级戒备状态。”耳机里传来队长的命令。
来吧,彼得舔了舔装在内牙槽的一块小薄膜,那是他拜托军校的朋友偷偷研制的遥控器,以便在行动力不能时,上下牙床大力相击引爆整驾飞行器。今天就算我死,也要找个垫背的!
蓝色皮革上的皱褶更加明显了,已经可以看见一片急速前行的鲜红色圆点正缓缓升起,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
“开火!”
密密麻麻的炮弹朝海面上砸去。与此同时,圆点群四周迅速形成透明的绛红色半球形膜,火力打在上面,就好像落在伞面上的雨花。而圆点的速度也突然一下放慢了,大量不知是否生物体的圆球从膜上激射而出,冲向空中的飞行器群,导弹般爆炸。
彼得躲在高处,全神贯注地盯着宛如礼花般不停变换着亮度的防护膜。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在防护膜瞬间闪白的霎那击中它,就好像会打得特别狠些……”哥哥在给他的第三封信里如是写道。
已经有三次闪白了,每次间隔147秒,彼得算好时间,按下发射纽。正中!不知道是不是心里作用,他觉得膜似乎摇晃了一下。近一点也许会更有效果,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在空中乒乓乱响的圆球,慢慢接近,又一发,再次命中!这下彼得可以完全确定膜的确摇晃了,而且似乎比上一次更厉害。近些,再近些…… 他将摇杆一点点向前推去。
“彼得!你在干什么!”耳机里传出队长焦急的声音。“我们只是要拖住它们,不是自杀!立刻回来,这是命令!”
然而彼得听不见,他的眼里只看见那个巨大的血红色半球体,脑中不停数着秒,他的心完全被仇恨蒙蔽,耳中充斥着熟悉的嗡鸣——每当家中有大事发生时,这种奇怪的嗡嗡声就会不停敲击他的鼓膜。
第一次盖着白被单被抬回来的是祖父,确切地说,是祖父的半只手臂和一条腿,其他部分已经在海滨的乱石堆下变成血肉模糊的一团了。“请节哀顺便。”负责运送的人员礼节性地鞠躬,像在说“中午好,吃过饭了没有?”那样自然。事后,悲痛的父亲找到矿井公司,却被告知没有任何保险和抚恤。肥头大耳的 老板眯缝着小眼睛,厌恶地看着被三个保镖钳制住手脚的父亲,慢条斯理地说,“既然进入那样的矿井,就已经该有会这样的觉悟。”
第二次是神智不清的大伯,手指畸形地扭曲,关节处高高肿起,皮肤呈现出暗淡的灰白。超负荷深水作业,用劣质的氧气设备——拼了命换回来的钱还 不够两天的住院费。大伯母当场晕过去,醒来后就疯了。大伯之后不久也去了,所幸走得还算安详。父亲将不满十岁的堂哥接过来,当作亲生儿子般抚养,让彼得叫他哥哥。
第三次轮到父亲,肉体仿佛还鲜活着,但表情异常恐怖地扭曲。彼得从未见他如此痛苦过,就连祖父去世时也不曾。哥哥大哭了一场后便报名参加了当时军部轰轰烈烈的歌者讨伐队。
大半年后,在军校的彼得接到电话——哥哥已经牺牲。这次,只有一纸文书。
一道强烈的白光,时间仿佛突然停住,飞行器再不受控制,彼得试图挪动手臂,然而灵肉却好像被剥离开来。爆炸、遥控器,此念甫出,又一道白光,他完全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