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米莱娜,
我在布拉格曾给你写过一封短信,后来从米让(Meran)又寄去一封。我没有收到任何回复。实际上,我的信并不需要任何快速的回复。如果你的沉默意味着你生活得相对康乐——人们在这种情况下往往厌恶写信——那么,我也相当满意。……P.S.我已记不起你脸上的任何一个具体细节。只记得你是怎样从咖啡馆的桌子中间走了出去,你的身影,你的衣裳——这些我始终还能在脑中复现。卡夫卡。”
从图书馆里翻出这本老书,卡夫卡的书信一直让我着迷。他写给米莱娜(Milena)的情书让我百读不厌。我记得我读过萨特写给波伏娃的信,读过海德格尔写给阿伦特的信,这两位都是令人崇敬的哲学大师,而他们对女性的口气却总让我觉得不是滋味。闲坐窗前,我忽然在想,如果那个时候就有英特网,整个书信的时代只怕就会消失在电子符号当中罢?那些被邮差迟缓的投递所耽搁的热忱正是激情与幻想的源泉。最深刻的情感总是在回味、沉思、与期盼中产生的。
在通信的两年中,卡夫卡大约只和米莱娜见过两次面。每一次他都感觉局促与不安。他似乎更愿意爱书信中的她,爱那个由两人的文字织成的幻象。如果卡夫卡能有一个匿名的ID,他会怎样处理自己的爱?名字只不过是一个名字,与ID唯一的不同是,名字是父母给的,ID是自己起的。名字只有一个,ID可以多种……在名字底下,你“传统”地存在着,在ID之下,你“自由”地存在着。有了ID,心灵的声音得以传递,被人倾听——这世上只怕会少了很多疯人罢?
曾经仔细想过在网上生活与实际生活的不同。答案可能有上千种。但我想,对于我自己来说,最大的不同是:在实际中,人不能够随便地“消失”,总得与其它人保持千丝万缕的联系,真的也好,假的也好;主动的也好,不得不的也好……就好象被一根看不见的绳索系住,你得不停地观察和敏感绳索那一端的看法与反应。你的责任、义务还有道德,都不允许你回避自己的存在,更不能轻易割断这些联系。
但在网上你可以。你可以活跃地出现,也可以随意地消失。那么些彼此不同甚至相互矛盾的ID都可能是你,你不必辛苦地去维护作为传统存在着的你的整一。你是碎片,散乱地飘浮在网络之中,你是卡夫卡寄出去的每一封信,只为某一个时刻而存在,也只有在某一个时刻才有意义。没人知道你的过去、年纪与相貌。你也不必受到你所不能选择的现实的约束。
想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了海德格尔关于“工具”的说法……他说工具的有两个最主要的特征,一,它供你操纵;二,在你不用它的时候,它得随时准备“消失”。我想他所说的工具,不仅仅指的是物罢?这“本我”在网络中的透明存在,以及它拒绝对真实生活的真正参与,拒绝对一个对象承担那些会令自己无法随便消失的责任都让我担忧……你进入了网络,仿佛进入一个巨大的感情工具箱,在那里你消耗着他人的多愁善感,用以治疗自己受伤的灵魂和孤独。
卡夫卡无法去爱真实的米莱娜,正如一切玄学无法去爱经济学,那不是“本我”,“本我”也要受到利比多的折磨,那也不是“超我”,“超我”寻求责任与担当……通过文字去想象一个人的存在,或者只在文字中存在或者制造文字使自己换一种存在……那快乐与手淫何其相似?那是一种完全可以自我控制的快感,随时想要随时可以进入激动。难道这就是网络的生存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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