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菱塘阔碎萍浮,箫拨千竹露。布履游尘夜凉处。踏云出,流霜远伴长舟渡。海楼遥近,寒筝弦碎,鲛泪化珍珠。 |
————调寄《小桃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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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说,东海中的鲛人是永远不老的,除非她们爱上了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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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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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二:
海楼寒筝
角灵全然不顾我的冷眼,亲亲热热坐在鹭儿肩头,拿起一块蜜汁火方捧到嘴边,看上去就是一个青色的松球抱着一块更小的红砖在啃。
“姐姐,那个女孩子的筝音怎么那般沧桑?”
“潭凝呓语,剑振松涛,东海鲛人国造乐多以海景为题,只有匿鳞一支习以中原景色为题,传说其祖上某女子曾与中原男子相恋,不得已分离时男子寄以数幅丹青,回到鲛人国后,鲛人女子睹画思人,便创制了这一支的乐曲,前日那一曲,就是其中一幅的画语,《剑潭》。”
“之后呢?”角灵最爱听故事,此时已忘了啃火方,呆呆地问,一线莹黄蜜汁流下嘴角。
“之后,无非是与传说中的那些故事一样,两人分离,男子守在东海边日夜思念女子,女子望着几幅画皓首穷经,为了创制乐曲也想白了头发,曲成之日,心血竭尽,神伤而死。”
吐出一口气,看到鹭儿睁大眼睛盯着我。
“有什么奇怪,那个男子是我的一位先祖。”我苦笑招供,“所以我家几代交往玄士异族,家规里却有不准与异族通婚的定例,就是从那时定下的。”
鹭儿默然坐在那里,脸色黯淡下来。
我挤开角灵,将鹭儿揽入怀中。
“别担心,到时我会与父亲据理力争的。”
右手游移在鹭儿纤细的锁骨上,余光窥见燕云垂头丧气走进屋里。
心里恨不得一砚台砸过去,再祭起龙鬣毫给他脸上添几笔,就按上次的定例,如丧考妣四个字就可以,混帐小子满脸的失魂落魄,居然连避讳一下都顾不得了。
“还是没找到?”鹭儿挣开我,笑盈盈问道。
“整个海城我都找遍了,哪里都没有,想来是回去了。”燕云擦擦汗,拿起紫砂茶壶揭盖,撮口一吸,茶水冲壶而出,在空中划了一道浅黄水箭径直落入口中。
“夜帘隔月风汲露,落雪平山泉抱鳞,无中有,空中实,去!”我捻指暗念。
“噗!”燕云一口茶水喷了满桌,右手掐着自己的咽喉,左手颤抖,遥遥指定我,双眼凸出,脸色白得吓人。
“小云?!”鹭儿忙闪至燕云背后,一掌印在至阳穴上,却不见效,再看燕云收回左手指向自己的喉头,忙伸双指过去,夹在结喉下半寸处,果然触到一个突起,运力微微一震,听得“喀”的一声,燕云的眼珠这才收了回去。
“呸!”燕云瞪着我,狠狠吐出一口渣滓。
“看我做什么?”我满脸无辜。
“这是什么?”角灵跳过去踢踢那些渣滓,“海枣?”
鹭儿转头去看,那包刚买的海枣果然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开了封。
众人压力下,我不得不担起小二的活计,沏茶倒水忙个不停。
“三日后海市就要结束了。”燕云难得一脸的落寞,“鹭姐你说知道她的住处,何时带我去找啊?”
“叫大嫂!”我蹲在一边烧火煎茶,偷空插了一句。
“闭嘴!”鹭儿瞪我一眼,角灵也抛个白眼过来。
闭嘴就闭嘴。
一阵归鸥声促,渐下夕光漏过窗棂,拂亮鹭儿半边发鬓和脸庞,鹭儿摸摸角灵的头。
“今晚,就去。”
......
西风过耳,海腥淡淡,深夜的海面上水波微兴,无数细若尘埃的光点此熄彼燃,便如一璧无垠墨玉上缀着万千微瑕,只是时有些微泣声随风入耳。
天际星斗纷繁璨耀,倒是应了此景。
浮星槎上,鹭儿伏在舷边,静静望着海面,我拿过披风,罩在她肩上。
“海上繁星,中原传说是水族夜巡的灯盏。”鹭儿轻轻叹息,“其实,那是当年共工撞倒不周山,中原大地,哦,彼时尚称大荒,大荒东南塌陷,江河改道,自西向东一路冲毁森林村落,无数生灵随之入海,其时阴司未立,只有后土一祗掌管世间魂魄,大战之后天下噍类横死无数,后土忙于将之编列入册,没能记下这些远入东海的魂魄,他们就只能年复一年在东海上流浪,白昼时有太阳和龙宫的震慑,只在夜晚才能出来哭泣。”
“世人只信青简述史,却那里知道史书之外的上古往事。”
明白她又想起了先祖神禽和伏羲大神,却也不知如何劝慰,只能默默抚着她的肩膀。
燕云怀中抱剑坐在舷边,望着海面,有一口没一口地喝酒,想心事。
角灵日日守在中原以东,夜夜游弋于东海之上,当然不会为景所动,无趣地四下飘移。
许是魂魄也有疲累的时候,先前的一点泣声渐渐淡落下去,墨玉无瑕,反而失了那份神秘。
风停波止,浮星槎随暗流漂走,去向无定。
天海之间,只一条银河如练流淌。
“看来燕云这次是放不下了。”我附在鹭儿耳边低声笑道,想的只是让鹭儿分分神,再扬声却是冠冕堂皇的词句,“还有多远?”
果然燕云马上看了过来,角灵本来趴在船头数星星,此时也支起耳朵。
“子时已过,东方巽地风起,丑时以前定可到达。”
......
说是小岛,却丝毫不小,方圆六十余里的土地上花草繁多,与中原无异,若说略有不同,也只能是节气之别,现下中原已是百花凋零一片肃杀,此岛草木却依旧葱茏茂盛。
“岛名离人,想也不必释义了罢。”见我和角灵连连点头,鹭儿望向岛中那座鲸骨构筑的四层楼宇。
七丈高楼中烛火闪烁,楼外,青檀竖额上“望夏”两个篆字碧光旋舞,竟是以夜明珠粉涂制,在暗夜的衬托下愈发显得异彩眩目。
“东海夜明珠成粉后涂于青檀木上,十年泛紫,百年转蓝,千年成碧,看来这楼业已立下千年了。”燕云一反往日的不羁神情,淡淡说道。
我却知道他掌中剑柄的葛条上必定已然浸透汗水,这个家伙,从来就不会掩饰心绪。
“我们去罢。”
燕云开步就走,被鹭儿拉住,不解间掌中已多了一块洁白的玉珮。
“深夜冒昧,不能失了礼数,何况你的来意,总要有个信物,男子赠珮,女子遗玦,这块玉珮是以天山雪玲珑琢成,祗生给它开过光了,虽不算什么宝物,倒也还配那个女孩。”
冷玉冰沁掌心,燕云轻轻划着上面的阴琢雯饰,抬头,三人彼此相视一笑。
筝音突起,楼中烛火熄止,一道蓝光透顶,直插云霄。
“有变!”鹭儿与我一个对视,携手踏云而起,角灵腾空,紧随在后。
燕云早已展开轻功,脚不沾尘飞掠而去。
赶到楼前,筝音未止,楼外方圆百步内草木清消,尽都结了霜花,枯黄委顿间笼着一层薄蒙蒙的雪白。
燕云一眼盯住楼门前那几个扛牌擎炬的家伙,怒喝中拔剑腾身,半空使个翻云法,剑前人后如电射至。
我见了眼睛马上睁得老大,这套法术我才传他三月不到,急切间居然用得如此熟稔,一会儿倒要抓他好好审问,这会儿知道轻功不若腾云迅疾了,当初是谁日日叫嚣用武不用法,要将师门武术发扬光大的?
想着,剑光已破入圈子,一时间牌炬横飞,漫天火流星倒也悦目,那几个家伙还不算太弱,各自擎了兵刃跳开,略一打量便即扑上。
看角灵也跃跃欲试的样子,鹭儿抓住他胖胖的腿一把揪了回来:“让他自己来。”
燕云使开剑法,挥臂搪去左侧的蟹戟,伸腿绊了右边虾兵一个趔趄,剑锋一指青芒吞吐,对面的海螯便翻着跟头摔了出去。
楼前三十步内,剑绞霜花如雪,碎琼般片片飞起,点点落下,其间各色身影穿插激斗,煞是好看。
鹭儿却看得哭笑不得,我索性一捂脸,这小子动起手来就从来不论招数,一身真气内力到他手里就变了戾气蛮力,像剑芒成刃这样习武之人求之若渴的境界在他用来简直和卖艺抡大锤的没丝毫区别,谁见过用剑尖把人“擂”得满天飞的?
他授业的师父也是个活宝,换是我早就清理了门户,免得出去给本派丢人现眼。
角灵飞来对鹭儿耳语几句,鹭儿点点头。
我凑过去,还没开口,鹭儿便指着那个一直立于圈外、看来是个主事的八爪章鱼说道:“打成这样还不知他们是哪里来的,总要问一下罢。”
我应下,向八爪章鱼走去。
“住手。”
筝音悉止,楼上三层处,黄衫襟袂逐曳,长裙秋纹洄漾,纤发随风流淌着点点月白柔光,一名女子飘然掠出。
正是姣如。
“当啷”
顺天应时,燕云的长剑为天下先的掉在地上,双眸中再也看不到其他。
八爪章鱼一挥两条腕足,一个高大的鱼卒猛地冲到燕云身前,扬刀劈下。
刀落到半路,被挡了视线的燕云怒起一拳,鱼卒一声未响便仰面朝天倒了下去,肚腹上又被加了一脚。
“乐尉大人,请转禀龙君,小女子不通音律,凡指俗技恐污了圣听,于君上之赐只好敬谢不敏,诸位请回。”
姣如面向八爪章鱼,淡淡说道。
“可......”八爪章鱼看了一眼地上,有些为难,“君赐仙器已然损坏......姑娘若不随我等回宫说明,恐怕......”
我也看过去,只见一地狼藉,长弦寸断,桐木成片,早已看不出是什么乐器,想来是方才燕云不分青红皂白斩碎的。
“这个便宜。”鹭儿上前,双手挥动,时点时染,在夜空中划出道道明亮的黄色光丝,一时光丝虬结合整,一条黄鳞细角的小龙缓缓成形。
小龙疾坠而下,罩住一地碎片断弦,霎时光芒大盛,一团光茧缓缓升起,内中无数光丝穿插往复,不多时光茧消失,一架完好清筝落在八爪章鱼面前。
“墨汁,那个蛇一样的是什么?”角灵飘过来问我。
“那是囚牛,传说是龙九子之一,生性喜好音乐,西域胡人的一些乐器上雕有它的头像。”我心不在焉地回答。
“龙子?那么难看.....是私生的吧......”角灵小声嘀咕。
八爪章鱼自觉再难说和,只得收起筝,集合兵卒,扛牌擎炬入海去了。
“姣如再谢姐姐和两位公子。”姣如望他们远去,转身敛衽行礼,清冷的声音,寒若遍地霜花。
注:
角灵是水鹭儿役使的五音灵使之一,宫商角徵羽,以五行属性动,宫为土、徵为火、羽为水、商为金、角为木,在哪一方,负责哪一方的灵使就来侍驾,东方归角灵管,所以他来跟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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