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菱塘阔碎萍浮,箫拨千竹露。布履游尘夜凉处。踏云出,流霜远伴长舟渡。海楼遥近,寒筝弦碎,鲛泪化珍珠。 |
————调寄《小桃红》 |
|
传说,东海中的鲛人是永远不老的,除非她们爱上了凡人。
|
————题记
|
节三
望夏楼二层的待客厅分为三个隔室,西室名盼鸿,布局皆是秋黄,东室名待鳞,陈设同为焰白。
我们被引入的中室,名为定生。
青螺灯中燃着藻油,几点绿焰淡定腾举,偶或一暗,便是风带起的。
满眼的藤青不仅是螺灯绿焰所致,厅中家具器皿也是一例的绿意盎然。
常春藤编制的靠椅枝枝蔓蔓向外生着指肚大的青叶,榉木桌上几个深胎莲心盏色泽温润如碧,内衬是莲花粉白相谐的花瓣。
“请坐。”各自通了名姓,姣如让过座位。
鹭儿敛衽微微颔首,坐在东位,我略一欠身,坐上西位,燕云拱手,身坐南位,角灵直接飞上桌坐下。
“深夜无备,此时春茶已毕,秋荈未到,只有几盏荷露飨客,实在是招待不周,见谅。”由屋角炉上取过水釜,姣如斟好茶,抬头见了几人位次,微怔,一笑,“几位夜来,可是......”
鹭儿刚要开口,燕云已然起身抱拳,手扶桌案:“小生前日闻得姐姐一曲,惊羡不已,心萦梦绕,又见姐姐义护幼童,从容不迫,感佩之至,苦于当日未能结交,今日请了兄嫂代为引见,想与姐姐做个知交,不知可否?”
鹭儿又露出了啼笑皆非的神情,角灵一翻白眼躺倒在桌上,我眼前则一阵阵发蓝,这小子言辞上虽说有点像是唱戏念白,倒也还算清雅,可硬是不懂得人情世故,虽然东海诸国女子远较中原女子开放豪迈,可也不能上来就说男女结交,我原想先由鹭儿与姣如相交姐妹,然后慢慢引上燕云,再一步一步来,没想到这小子急噪到如此地步,刚刚可能在人家心中立起的那一点点好感算是完了。
燕云立在那里,两手撑在桌上,略弓着腰,微微垂头,只留余光与姣如对视。
这样的架势,我只见他六岁那年因为剪了碧海花的苞芽,被燕叔惩戒的时候有过,很有些倔强,不过那根藤鞭落下之后他是何表情我就不知了,因为我也正在一旁被父亲的家法伺候,打得鬼哭狼嚎,叫祖叫宗一直追溯到了三皇五帝。
多年的风光得意,早忘了儿时顽劣拙态,此刻见他这副样子,倒是在心中翻起了一点温馨。
姣如显是从没见过这样的人,眼神渐渐凝固,只定定看着他的眼睛。
星光润草,海风击烛,虽是深夜,楼外万籁却还层叠起伏,只厅中一时阒然。
时间久了,角灵躺在桌上几乎睡着,见鹭儿有些尴尬,我清咳一声,端起茶盏。
“公子请坐。”姣如眼中重新泛起笑意,却是从未有过的柔和。
燕云被那笑意慑了神魂,还没回过神来,听了姣如的话愣愣坐下,我忙暗下一指藤椅,椅子前移了一寸,刚好接住他的身子,免去四脚朝天的丑态。
“姣如姐姐,呵,想来你比我大,我就冒昧称一句姐姐了。”鹭儿两指弹起快打上呼噜的角灵,四下打量一番,“看你这客厅,倒像是中原陈设居多,想来姐姐是非常喜爱中原风土了?”
“家慈在世时,为拜谒昆仑,曾领我游历中原九州。”姣如看看四周,捻着靠椅扶手上一片叶子的叶柄,“不过这厅中的多数物事,还有楼中和岛山的,则是很多年前就在了。”
鹭儿听着,握盏饮了一口,眼角一翘,看来这荷露确是清味上品,我便也抿了一下,果有荷香,衬味则是莲心之苦,却使得口中回环更似茶韵,角灵抱着和它差不多大的茶盏坐在桌上,很乖地静静看着姣如,这家伙,有故事听就不闹,倒也好哄。
燕云此时倒是可以入画,题名就叫《牡丹》,不过前面要加个“牛嚼”,那一脸的专注,茶盏罩在嘴上根本忘了拿下来,让我怀疑他是把舌头伸进去舔水喝。
“我族属鲛人逆鳞一支,与他支鲛人不同在于入海时是鲛尾,上陆便是双足,之间转换与维持不须法力,是以东海鲛人国与中原诸族的日常交往一向由我们一支负责......”姣如缓缓讲述,绿焰摇曳在脸庞上,清清爽爽的样子,“......彼时中原南北分朝,战乱无定,我族使者常常会失了与中原诸族的联系,而有些事体又是不得不通的,只好冒险深入......虽然我族亦通术法,却抵不过中原高人众多,族籍又不若龙宫显赫,也就免不去某些奸徒对我族使者的觊觎妄想......”
“觊觎......使者?”角灵挠挠头,有些不懂的样子,后脑马上被弹了一下。
“亏你还年年驻守东海,竟连这个都不记得。”我收回右手中指。
鹭儿略一思忖,小心问道:“是......眼泪?”
“对,是眼泪。”姣如叹了口气,“鲛人族滴泪成珠,在四海可说是一族荣耀,但在中原,却是祸患。”
燕云怔怔看着姣如眼中淡淡的无奈和悲哀,皱了一下眉,从怀中掏出个物件,握在掌心。
“......那次是我祖上一位女子出使中原,她是乐者,随身总带着一架筝,名为秋商......深入中原秦地时,遇到一批乱军,军中竟有几名道门高人,反抗未遂,于是就擒......若是太平盛世,正宗道门传人本也不至如此贪妄,但中原盛事,又有过几个春秋......先祖被封了法力带去深山,与十余名族人关在一起,才了解到,这批乱军正是为筹措军饷才广请道门中人捕捉鲛人,乱世之中,道门不肖自然与他们一拍既合......可笑的是......这些人竟然以为凑齐几十鲛人便可常奉三万人马的军饷了......”
我见姣如说到“捕捉”二字时神情便有些不对,说到“可笑”二字,唇间一皱,想是在啮咬嘴唇。
转头给鹭儿递个眼色,鹭儿已伸手去取丝帕,可远不及燕云手快。
谢了燕云,接过白帕,姣如定定神,却未流泪。
“......先祖倚仗自己的筝技,先行取悦了军中一名文员,争得些许自由,便设法与族中通了信息,只待族中来援......然而......一切都迟了.......磨难已经开始了......”
“......为使我族人流泪......那些乱军用尽了桀纣之刑......由最简单的拶指......到最繁琐的凌迟......一项不落......我那些被封了法力的族人,面对这些酷刑......与中原人是一样的软弱无力......那里面......还有尚未懂事的孩子......”
“更可怕的是......乱军中有人知道了鲛人中有人与鲛人国通信的事......于是连夜移师......前来援救的族人与龙宫特遣的使者高人根本找不到他们......”
“......这一折磨,就是二十年......于我族人,二十年不过弹指一挥......但对于这些没有了自由的族人......这二十年的折磨不啻三生三世......每到夜间,云开月明时......就有人死去......”
“......活着的也都不成模样......终于有一天,一位云游剑侠无意中发现了我的族人......但他自己的法力,还是不足以救出所有人......于是,他先潜入牢狱,帮乐者祖先解开了法力禁制......两人携手,终于救出所有族人送回东海,并引来朝廷军马,击溃了乱军......”
“......从此,两人互换玦珮定下终身,联袂逍遥于中原东海......疲时就居于此楼之上......可惜......好景不长......”
听到这里,我和角灵齐齐叹了口气,被鹭儿狠狠瞪了一眼。
燕云还是那个表情姿态,聚精会神看着姣如。
姣如倒是没注意到什么,继续说下去。
“......前面说过来援的龙宫使者中有一人乃是龙王三世子,久慕乐者先祖雅名,亲身来援就是为了博她好感......于是一切都向着世俗流转......国主为了与龙宫交好,勒令乐者先祖与三世子结为连理......剑侠也遍邀三山五岳的师长好友,不惜与龙宫一战......”
虽然根据师门文献,我知道史上并无此战,却还是有些紧张,转头看看鹭儿。
鹭儿眼中难得的闪着热切,眼下鼻上横亘着一道淡淡的嫣红,想是被其间情义打动。
“......乐者先祖不愿族国与龙宫交恶,更不愿东海水族与中原玄门冲突,于是自行应承下不再与剑侠来往......但也不会嫁与三世子......剑侠师友的压力下,国主与龙宫各退一步,答应了下来......”
“......两人相识以至离别,已是十余个甲子......离别之日,剑侠赠予乐者先祖四幅丹青,一阕小令......乐者先祖则以爱筝清商回赠......剑侠放弃飞升之道,日日守于东海之滨,夜夜踏浪游弋,期望与爱侣重逢,终老于海上......乐者以剑侠所赠画意为曲,曲成之日,心血衰竭而死......”
“......那几幅丹青早已朽烂,只留下了筝曲,和一阕小令......”
说罢,姣如戟指蘸水,在桌上写下。
小桃红·与归
剪菱塘阔碎萍浮,箫拨千竹露。
布履游尘夜凉处。
踏云出,流霜远伴长舟渡。
海楼遥近,寒筝弦碎,鲛泪化珍珠。
......
“咚!”
“姐姐,出什么事了?”
“船是你的,你问我?”
“那个......可能是触礁了......”
“浮星槎触礁?笑话。放眼中原四海,谁不知道五音使驭使的五艘建木越海舟所到之处遇山平峰靠陆犁土?区区一块礁石,听了‘浮星'两字恐怕都要绕着长罢?”
“祗生,别难为角儿了。”
“哼,臭墨汁,我这建木越海舟也不是拿来游鱼池的,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做浮星之槎。”
视野蓦地提高了百丈有余,浮星槎一阵剧颤拔水而起,御风向着东南处雷驰而去。
昨夜一夜未眠,听了个早就知道的故事,及至姣如将我们送上浮星槎,越海舟行出百里以外,燕云才发现根本忘了送出玉珮,更没说出要说的话,此时正在舱下喝酒生闷气。
在这百余丈的高空逞风游弋,却也没觉得距离漫天星斗近了多少,浮星之槎,即使是建木所制,也终归是个梦想罢。
但视野确是开阔了许多,来时只能看到几十丈的空旷海面,此时回返,却能逐次发现一些大大小小的岛屿了。
“如何?不是浪得虚名罢?”角灵得意洋洋看着我,冷不防被一只大手捏住了脖子。
“既然能快一点,来的时候为什么还要在海上浪费辰光?!说!”燕云双眼瞪得几乎要掉出来,这样的黑夜中,我竟能清楚地从那里面看到血丝。
“是......姐......要看......海......”角灵吐舌翻眼话不成句。
鹭儿叹了口气,没有上前劝解,我皱皱眉,醉了的人还是老老实实睡觉好,于是举起燕云的常青葫芦冲他后脑砸了下去。
燕云回臂接住,我一怔松手,葫芦又回到他手里,拨开塞子,清冽的酒液顺喉而下。
撒开角灵,燕云摇摇晃晃走向船头,脚下一绊摔倒在地。
东方即白时,有葫芦飞上天空。
[待续……]
|